霁红

【荣霖】春色如许 2



    又过了几日,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。

    这日荣石料理完生意上的事情,又叫司机开车去了戏梦园。戏园子里面黄灿灿的迎春花都开了。

    之前因为大小事务耽搁了太久,到的时候戏已经开场了。他不愿带着手下一行人从戏园子中间浩浩荡荡地走进去落座,知道这样的行为只会叫底下的看客敢怒不敢言,就打算在外面先等一会儿,待中场休息再进去。

    戏院老板哪敢就让这位爷在车里干坐着等,忙不迭地把人请到了戏台子后面的二楼雅间中,好茶好水的伺候着。说是雅间,其实就是间小小的厢房,里面摆上台方方正正的八仙桌和两把大椅子罢了。戏园大都拥挤不堪,能找到这样一块干净雅致的宁静之地已颇不容易。荣石知道条件有限,也不挑剔。

    戏院老板因还要赶去台前幕后的张罗,面露难色地赔了个罪就匆忙走了。

    屋里只剩下自己和直挺挺站在门口的两个保镖。

    等了好一会儿,茶壶里的茶水都要见底了,荣石看了看表,长的那个指针才走了不到半圈。

    习惯了每时每刻的奔波忙碌,现在这么突然停下来只是品茶,令他稍稍有些无所适从。其实他并非沉不住气之人,商场上几日几夜的对峙也不是没有过。只是屋里也有些闷,还不如站起身活动活动。

    戏台后面的小楼是双层回字形的结构,光看一楼后台的话颇像北平的四合院。从荣石所在的二楼走廊望下去,能看到来来回回的演员在各个厢房中忙碌地穿梭,身上都穿着大红大绿的戏服,像一条条彩色的大鱼都生了四肢,在空气中游走。

    荣石有些好奇后台是什么样子的。他听了这么久的戏,从未亲身去过。    

    好,既然横竖都是等,不如去下面转转,也好过在这四尺见方的小屋子里憋着。

    站起身后,抬脚迈过门槛。

    心里突然一凛。

    自己以前从不屑踏足如此肮脏低劣之地,到底是实在无聊去打发时间,还是心里惦念着上次看的那个戏子,有意无意地便想去瞧瞧他?

    那时社会上,唱戏的和妓女的地位本质上没什么分别,戏园后台和妓女窝子在人们心中是差不多的存在。荣石虽然有时于秦楼楚馆流连,可去的全都是环境清雅的包间,看不到任何污秽。有时候遇到喜欢的姑娘就包下来,养在私宅里,更省的往那种地方跑。

    按理说,自己应该对这种地方满心鄙夷才是,不该像现在这样......

    他思及至此转身又要往回走。

    可又想,谁说自己下楼就是专门去找他的?脚步有些迟疑。

    突然心底里生出了一股无名怒火。他向来行事随心,要走便走要留便留,鲜少像现在这样不知为了什么犹豫不决,失了气度。烦躁起来恨不得甩自己个大嘴巴子。

    心下不悦,用后脑勺跟两个保镖说了句“别跟着”就头也不回地向楼下一步两阶迈去。


    这里和想象中的差不多。东侧是一排内里相连的厢房,门大敞四开着,许多演员都正在里面对着镜子上装卸妆。里面没有许一霖的身影。

    没人注意到荣石这个不速之客。

    西侧是演员们住的地方,分出了好几个单间,几人共用一房。

    不知是否是天意使然,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许一霖的房门口。

    门开着,只见他一身行头都扮上了,正在镜子前检查脸上的妆容。

    左手托着个小巧的青花胭脂盒,右手中指和无名指从圆盒里轻拍出一团红粉,往脸颊上晕开。梳妆镜中反射出他补妆时的极为专注的神情,根本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正盯着他看。荣石看着许一霖恬静安好的样子感觉刚刚的烦躁一下子被平息了。

    妆补好了,修长白皙的手扣上盒盖,刚刚触碰过胭脂的手指还残留着淡淡的嫣红色。之前太过聚精会神,心神一放松下来,就感到后面有道灼人目光直直地射向自己。

    他忙扭过头去看。来者是首演那天坐在第一排正中的那个人。

    荣石抬腿迈进门。

    许一霖起身作揖道:“荣先生好。”

    荣石没有为对方知晓自己的身份而感到丝毫惊讶,只是语气淡淡:“嗯,你好。”

    打过招呼后,两人谁都没再说话,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。

    “今天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知……”

    二人同时开口。

    顿了几秒钟,荣石先道:“今天我到的有些晚,赶不上前面几场戏了,就过来看看。”

    许一霖不知他为什么看不成戏就来后台闲逛,一时没想到怎么接话,只是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心跳好像在变快。荣石气度不凡,加上穿着气派,从发梢到脚尖都散发着一种贵族的气息。反观自己,虽然身着华彩戏服,但是那鲜艳的颜色在荣石面前仿佛成了对自己的讽刺。

    “听你口音不像是滨州的?”荣石统共没听他说过几句话,只是突然想起来他那日在台上唱戏时的咬字很是精准,像是个本地人在唱自己家乡的戏。

    “是,贺班主在苏州演出的时候收我唱戏的,之前没去过滨州。”这句话里的江南口音便是显而易见了。

    荣石笑着点头:“苏州人杰地灵,怪不得你这么会唱戏。”

    许一霖知道他只是随意搭话,没什么耐心听他解释自己只是在苏州遇上春庆班,并非苏州人氏云云,只是微笑着低头拱手道:“您过誉。”

    “你一会儿唱什么?”

    “《牡丹亭》。”

    “不错,你扮的杜丽娘我很喜欢。”他毫不吝啬地夸赞。许一霖注意到荣石的措辞,他说“我”很喜欢。明知道只是他随口一句话,许一霖还是觉得自己面上发烧。厚厚的胭脂很得当地掩饰了他的脸红。

    他低下头,有些害羞地回应:“多谢您夸奖。”

    荣石见他的羞怯模样,觉得有趣,继续问他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又加上一句,“我不想听艺名,要真名。”

    “贱名恐污了尊耳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污不污的,你但说无妨。”荣石摆手。

    “许一霖。”在说出这三个字后,许一霖忽然有些恍惚。好像离自己上次报出这个姓名已经过去了半辈子那么久,几个月的颠簸太过漫长。

    “久旱逢甘霖,好名字。”荣石笑着点头。

    不出所料,面前的青年听到自己的夸赞后又露出腼腆的神情。

    荣石对他的反应挺满意,但觉得再逗弄下去也没什么意思,准备走了。

    “我就不打搅你了,你好好准备。改日让人给你送套头面来。”

    “荣老板慢走。”

    许一霖扶着红油漆的门框目送荣石离开。那个颀长挺拔的背影没来由的让人觉得厚重,踏实。他头上顶着的是一片高天,脚下大步踏着厚土,胸中是朗朗乾坤,好像无所不能,无所畏惧。

    许一霖的心狂跳起来。他从小就是这样,让先生检查背书的时候能面不改色,但流利地背完了反而心里开始咚咚地打鼓。紧张这种情绪一般总是慢上半拍才会出现在他身上。

    他左手轻轻抚上胸口,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,只感觉心中一阵悸动。那悸动若是有味道,应该是甜丝丝的。

    他想起荣石走的时候说要给自己送套头面过来。许一霖能看出荣石当时只是随口一说,肯定过一会就把这话抛到脑后了,可还是在心里不禁盼望。

    盼望什么呢?一套崭新的头面?还是能借此和荣石多有些联系,让他不会那么快就把自己忘了?许一霖也不知道了。

    出乎他意料的是,过了几日荣石真叫人把说好的东西送过来了。

    是荣府的管家索杰亲自送来的。

    一个暗紫色的木匣子,看着不显眼,但是懂的人都知道那是市面上极贵的紫叶小檀。打开匣子,是一套正中缀着红宝石的点翠头面。点翠,就是用翠鸟的羽毛镶嵌于金属底座上面,做工极其复杂,又因为一套头面需要上百只翠鸟的羽毛,精挑细选之后才能制成,所以又极其昂贵,在市面上价钱炒得很高。

    这样的重礼,许一霖是不敢收的。

    索杰看出他心中的顾虑,只是微笑着说这是荣石的一番心意,叫他一定收下。索杰虽然是大府的管家,但平易可亲,没有丝毫轻视傲慢的意思,许一霖和他第一次见面就很敬重他。

    几番推辞过后,贺班主都出面了,许一霖最终只得硬着头皮收了。

    他抱着那个沉沉的匣子有点发愣。

    其实荣石一开始也以为自己会是随口一说,扭头就忘。

    他曾经在或觥筹交错,或你侬我侬的时候给很多人许过很多从来没兑现过的承诺。但这次是个例外。

    他能记住这个承诺的原因很简单。

    那天下午,许一霖上场的时候,荣石注意到他一双粼粼桃花眼总是无意识地望向自己。但回望过去时,又匆匆将目光投向别处。唱腔、动作、神态都和往日一模一样,除了那双滴溜溜的小鹿眼睛。后来荣石又去了听了两三次,每次许一霖的目光都像那天一样。

    他忘不了那双温柔的眼睛,也压不下心里的一个念头。

    荣石今年不到三十岁,但有些事情经历得很多也很早,算是万花丛中游过了。他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,里面不乏对他真正动心的。

    而过往的经验告诉他,许一霖喜欢上他了。

    并且,这种喜欢,以许一霖的单纯,以他的道行根本掩饰不住。

    荣石不想承认,但事实是他心中还是有些得意的。他见惯了巴巴贴上来的女人,但没想到自己这副皮相对男人也是有些吸引力的。这可还是开天辟地头一次。

    他突然觉得很有意思,无端地就想试探试探,许一霖究竟对自己倾心到什么程度。

    他立刻吩咐索杰去订一套最贵的头面。

    荣大少爷在情场上也被人前簇后拥惯了,心高气傲,又哪会在乎别人小心翼翼的一颗心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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