霁红

【荣霖】春色如许 22



    又是半个月。

    许一霖再次见到荣石已是深秋了。

    深秋时节,承德萧索了不少。夜晚来临,时乞丐们不再寄居在宽敞的桥洞下面,而是宁可三五成群地挤在窄仄的小巷里用体温互相取暖。大街小巷,但凡有树的地方,都能见到铺满一地的枯黄落叶。

    那日荣石从商会回来。

    他听一群老顽固针尖对麦芒地辩了几个小时,疲累至极,此时只想找一处安宁的地方逃避片刻喧嚣,哪怕只是静静地闭会儿眼睛。

    春许园是个绝佳的去处。许一霖一定会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,用一双柔荑洗掉他一身倦怠。

    荣石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明知自己想去春许园的情况下,依然让索杰开车将他送回了家,他从不深思这类问题。

    一路顺畅。路过春许园的时候荣石装作不经意地向窗外飞快地扫了一眼,继而又低头读报了。


    车子停下后,荣石将报纸随便一叠放在旁边,等待索杰给他开门。

    车门被打开。

    荣石理了理衣领,扶正了领带。

    锃光瓦亮的皮鞋迈下轿车的一瞬间,听得“邦”的一声。一颗子弹蹭着荣石扶在车脊上的手背打进那块坚硬的铁板,留下一个深深地凹痕。

    荣石和索杰下意识地掏枪指向子弹发射的方向。

    视线可及范围内空无一人。也倒也是,若非早已留下退路,否则怎敢贸然开枪?

    电光火石之间,荣石已经想到开枪的人并非真要伤他性命,不过还是立时朝着那片空气连放了十枪,以此举表态。

    索杰反应来后,立刻带了一队人去追。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野狗一般奔出院门,踩毁了一地花草。屋里的人听到枪声,登时大乱,依稀能够听到锅碗瓢盆碰撞破碎的声音。

    荣府上下吵作一团,混乱不堪。

    荣石躲进车里,将车门重重关上。他倚靠在主驾的座位上,在这处唯一没有鸡飞狗跳的方寸之地思考这一枪该是谁的手笔。

    不想置他于死地,但却又要向他示威,像是表达愤懑之情。

    他在心里过了几十个人的名字,最终将目标锁定到了汤玉麟身上。不想置于死地,是因为还仰仗着荣石这棵摇钱树,况且杀死了这么一位厉害的角色,以后恐怕也不得安宁。想要向荣石示威,是因为荣石上次驳了他的面子,还害他差点失去张学良的信任,所以要敲打敲打这位年轻少主,让他看清承德城里究竟是谁做主。

    荣石皱紧了眉头,握拳握到指节青白。

    今天的这场戏明显就是要给他点颜色瞧瞧。要是一般人也就不追究或不敢追究了,毕竟他现在还好好地坐在车里。但彼时的荣石还未满三十,年少气盛,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,仿佛别人让他生他就能生,别人让他死他就得死。

    就好像在学校里,低年级的学生被高年级的打了一拳。依荣石的性子,势必无论对方年龄,体格比自己大多少,也要先打回一拳再说。他豁的出去,就算被打趴下也得争一口气,输人不输阵,而且也未必会输人。

    但可惜的是,这件事不同于其他事。

    如今承德本就是多事之秋,东北的日寇对华北地区虎视眈眈,如果这个节骨眼上,商会会长和热河省长先斗起来,那岂不是平白让给了日本人趁虚而入的机会。

    所以,他至少在现阶段,还不能和汤玉麟正面交锋。

    荣石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,想要释放主人心中难平的愤怒。

    其实不止是愤怒,还有那么一点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委屈。

    年少得势称雄一方的富家少爷,此时正窝在一辆被子弹射过的车里生着无计可施的气,手背上还有一道瞩目的红痕,时刻提醒着他的屈辱。

    他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挫败和无能为力。如果是这样,那他心里那个骄傲的男孩儿怎会不委屈呢?

    荣石脑子一热,将车开去了春许园。

    路上他就后悔了,想要掉头回去,但又想了想,终是没有改主意。


    荣石小时候贪玩,还爱打架,很少有安分待在屋子里的时候。

    有一次他浑身脏兮兮,衣服上还有血迹地扑进母亲怀里,什么也不说,只是强忍着眼泪,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旗袍下摆。

    母亲为他洗了澡,包扎了伤口,将他抱到柔软的床上去,温声和他说话。

    她用手轻抚荣石的额头,声音像是早春三月里最温暖和煦的风,“只有受伤了,打败了,才会回到额吉这儿来。剩下的时候啊,自己一个人玩得好着呢,才不来找额吉。” 荣石的母亲是位满族小姐,说话有时掺杂着些满语。

    荣石没有听明白母亲的意思,倔强的小脸一扬,“我只会受伤,不会被打败。”


    荣石将车停在春许园门口。

    他下车后没有立即进去,而是打量起这扇朱门。

    这是荣宅与商会的必经之路,自从他搬走后,曾无数次路过这里,包括一个小时之前的那次。遗憾的是,他从没有像许一霖盼望的那样,在这里停下车过。

    荣石许久没来这里了,推门的动作都好像有些不自然。他沿着铺满落叶的游廊走了几十步路,到了垂花门。再推开这扇门便是院子了,而许一霖有可能在院子里。荣石踌躇了,伸出的右手悬在半空。

    他厌恶这样犹豫不决的自己,忽的一下推开了门。

    许一霖确实在院子里。

    说实话,两个月的时间里荣石想象过与许一霖再见时的场景,也许因为他潜意识里并非像索杰一样认定荣石已经将人玩腻,而是觉得二人还会有再见的一天。只是此时的情景超出了他曾经的设想。

    “你在干什么?”荣石低沉的声音响起在空荡的院落中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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